戴奇侠的护理也变得格外小心,生怕手重了,“肝、脾破裂,孩子没了”。(插画:吴斌)
北京儿童医院血液肿瘤中心病床上,一岁多的安安仰卧着,小小的拳头握着一支摇铃,轻轻作响。双目无法视物,声音搭起他感知这样一个世界的桥梁。越来越弱的心肺功能使他呼吸急促,肝脾肿大隆成小丘的腹部随之起伏。
来到这样一个世界一年多时间,安安和他的父母挣扎在一种罕见病的阴影之下——石骨症。就像这个可怕的病名一样,安安的骨骼日渐变得像石头一样质密坚实,直至将造血的脊髓腔“侵占”到无法造出维持生命的最低血量。
对于这种骇人听闻的疾病,身为医务人员的安安父母根本就没有想过。四川省成都市大邑县骨科医院康复科医生袁国辉和护士戴奇侠在2016年10月28日迎来了安安,比预产期早了一天,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安安三个月大的时候,袁国辉发现小安安眼睛不追物,眼球震颤。母亲戴奇侠观察了安安许久,儿子的眼睛在水平线上不自主地左右晃动,无法固定看向一个物体。四川省人民医院和四川大学华西第二医院做的眼底筛查和核磁共振给安安宣判了——双眼视神经萎缩,大脑胼胝体发育不全。
母亲戴奇侠观察了安安许久,儿子的眼睛在水平线上不自主地左右晃动,无法固定看向一个物体。
袁国辉夫妇想尽办法治疗,哪怕追回一丁点视力也行。当时安安眼睛虽然不追物但能感光,每次照明训练时,他能在黑暗中准确反应出光照的来向。每次电筒亮起,安安一双小圆眼朝着光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又睁圆,随着光源明暗变化,如此反复。
照电筒,是安安每日繁复的康复训练表中最简单的一项。隔一米的距离,光源对准单眼照射两秒再熄灭,如此反复持续两分钟,每日二十组。必做的,还有“滑滑梯”。趴在家里2.5米长的自制滑梯上,安安四肢不断蜷曲又伸展,小脑袋奋力地抬起、向前又落下。如同水蛭一样,利用这样的张弛,安安发育还不健全的身体才能坚持完成每日5组、每组15次的滑梯训练。
每日持续七八个小时的训练并不可怕,被捏住嘴巴灌中药也不可怕,让安安浑身颤栗的是针灸。母亲戴奇侠也于心不忍,从施针到拔针的40分钟里,安安哭得撕心裂肺,哭累了就睡,再从睡梦中哭醒。
早先的针灸医生会以一双眼睛为中心,在外围穴位上扎上一圈针。后来的医生会“扎遍全身”,登时安安仰卧在床上像只“小刺猬”。遇到不配合的时候,还得把小小的他绑在床上。
袁国辉夫妇心想,只有刺激强度达标了,康复训练方可奏效,所以他们行动决绝,不打一点折扣,也不允许安安偷懒。好像这种“残忍”也奏效了,坚持康复训练几个月,五六个月大的安安隔半米就能追物。虽然那物品在他眼中仍可能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但在父母眼中是巨大的希望。
可谁也没料到,安安视神经萎缩背后还有未浮出水面的可怖命运。五个月大时,安安好像停止了生长,身长和体重在此后7个月间一成不变。
那时,安安抬不起头,行动发育迟缓,被四川省第一人民医院怀疑为脑瘫患儿。到了2017年7月,情况急转直下。他被查出严重贫血,脸色蜡白如纸。跑了几家川内大医院,贫血的成因仍是个谜。做了一系列检查,排除地中海贫血、溶血、营养不良性贫血后,只剩下查骨髓这一条路。
然而,安安的骨头“像石头一样硬”,整整三次穿髓都失败了。先是在华西二院做了两次骨髓穿刺,“要么抽不出来,要么抽出来什么也查不到”。后辗转到成都妇女儿童中心医院进行第三次穿髓,也因骨头太硬扎不进去。
第三次穿髓,临场一名有石骨症研究经历的医生留了心,结合贫血、眼球震颤、佝偻胸的表现,他建议安安拍次X光。石骨症能逃过基因筛查的眼睛,在射线的透视下却无所遁形。
然而能解读石骨症临床特征的医生并不多,这是种罹患概率为百万分之一的罕见遗传病。安安在9个月大的时候才确诊为是石骨症。在确诊前,父母曾带他看访过十余家四川省内医院,先后被诊断为视神经萎缩、大脑胼胝体发育不全、脑瘫、重度贫血。
确诊后,安安此前所有的表现都解释得通了。石骨症的病变是进行性的,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随着病程的发展,临床反应和并发症会逐渐浮出水面,一个个出现在安安的生命历程中,视神经萎缩、发育迟缓、贫血、多发感染、心肺功能退化……
更致命的是,由于骨密度增大不断挤占骨髓腔的空间,骨髓将逐渐萎缩并失去造血功能。骨头的不断生长也将压迫周遭的一切身体组织,视觉、听觉神经、心肺等脏器都难逃厄运。
骨髓不造血,但身体是变通的,安安的脾脏和肝脏逐渐开始代偿造血,但也只能解一时之需。沉重的负荷造成安安肝脾肿大,腹部高高隆起成小丘。戴奇侠的护理也变得格外小心,生怕手重了,“肝、脾破裂,孩子没了”。
8月起,袁国辉夫妇三度带着安安来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儿童医院就诊,那时他们才知道,能救安安的只有骨髓移植,最佳移植期在患儿六个月大之前。
那时,安安已10个月大。如果早些知道是石骨症,早些来医院等移植,安安的治疗效果或许会好,他的视神经萎缩或许能在及时干预下减轻,并通过后期发育出代偿萎缩部分的视神经,戴奇侠常这样想。
此后,安安病情几度反复,从七月至今保持着每月一住院的频率。去年12月份的肺炎住院三周,情况凶险。当时,一口痰卡在气管,安安怎么都呼吸不上来,“血氧蹭蹭蹭往下掉”,住进了ICU。
戴奇侠说,安安的肺每况愈下。他身体一切的衰弱是按照石骨症病程来的。深推下去,这位瘦小的母亲不住颤抖,怕从此失去这个孩子。
能救安安的只有骨髓移植这一条路。但高昂的费用足以击垮整个家,还有两位医护工作者的尊严。
四处借钱,戴奇侠最怕听到“别治了”、“再生个健康孩子”……她无法放弃,即使倾家荡产,即使最后没救回来,“你看着孩子对你这样笑,没有别的念头,一定要救”。戴奇侠逗安安,他总能乐,眼睛笑成一条缝,露出四颗兔子般的小门牙。
戴奇侠最渴望听到的是病友们的鼓励。她所在的病友群,一些患儿接受骨髓移植后好消息不断传来,腿能走了,眼睛能感光了,耳朵能听到了。“病友们说能移植的赶快做,没有感染、没有排异的时候,你会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变好”。
“进仓”对于血液病患者而言,指的是进入骨髓移植的专用病房。安安也将在这个与外界隔离的无菌病房中做骨髓移植的准备。
今年1月5日,安安插好经外周静脉置入的中心静脉导管。戴奇侠演示说导管从安安右臂静脉插入,到达心脏,留置在体内并成为今后注射和输送药物和血液制品的主要途径。由此,安安身上的注射针眼也会少许多。
然而,原定于9日的进仓计划有变。仓里有孩子感冒了,病房里也有。输完最后一瓶液,安安得回家躲几天。如果顺利,安安将在本周进仓,清髓,接受袁国辉半相合的骨髓移植。如果更顺利,抗排异情况好,袁国辉的骨髓能在安安身体里生根发芽,造出血来。
可治疗费用还没有着落。安安五个月时,袁国辉辞去了工作,家里断了粮。进仓的费用是35万,术后恢复、抗排异治疗也是个大窟窿。12月入院交的钱用尽,“已经欠费了”。袁国辉曾立志做零差评的好医生,也曾在大年夜值班时接过八十岁老大娘走了两道街特意端来的一碗面。如今,他束手无策。
袁国辉曾立志做零差评的好医生,也曾在大年夜值班时接过八十岁老大娘走了两道街特意端来的一碗面。如今,他束手无策。
戴奇侠把安安层层裹严往家走。那时北京的大风正刮得广告牌哗哗作响,她慌忙拉开衣服把安安裹进去。北京西便门西里的出租屋每天都要通风两次,紫外线消毒两次,各处被消毒水擦得一尘不染。她说,每个血液病家庭都这样。定时定点泡在消毒水和消毒灯发出的紫外线里。
安安被奶奶抱坐在怀里,戴奇侠把指压式血氧仪夹在他手指时遭到反抗,便呵斥道,“不听话就把你放在床上”。安安喜欢的事不多,他喜欢被抱坐着,玩能发出声音的物品。
袁国辉说,在北京儿童医院,他曾接触过七八个石骨症患儿。乐乐就是这里面之一,她在前年9月做了骨髓移植,如今,在抗排异药物的帮助下,术前由于骨密度增大趋于闭合的髓腔已有了“缝隙”。骨髓在她的身体里生长着,可谁也不敢掉以轻心。每周到医院检查两三次,通过血样检查和看诊调整药物。每日无菌饮食,除了另起炉灶,入口的食物还得用高压锅蒸20分钟灭菌。
住院区必须最好能够降低人员的往以控制疾病传播的可能,一个细菌或病毒就让这群免疫力低下的孩子们如临大敌。周身裹得严严实实,一顶帽子,一副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血液肿瘤中心的孩子们长得“很像”,就诊经历也很相似。
安安治疗走过的弯路,许多石骨症家庭也走过。“当时如果有一个大夫能告诉我们是石骨症就好了”,乐乐妈妈说,确诊前乐乐被查出视神经萎缩、贫血,但病因成谜。
河南登封的石骨症“姐妹花”也是如此。姐姐王越出生后半年间出现视神经萎缩、眼球震颤、重度脑积水,前后跑了多家医院难以确诊。到北京儿童医院确诊前,王越长到七岁,并发症一个接一个出现,最严重的是随时有可能夺去她生命的下颌骨骨髓炎。
杨建勇的二儿子因查不到准确病因延误治疗失掉了生命。后来出生的小儿子也出现类似症状,后经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确诊为石骨症,结局由此改写。而后一家人辗转来到北京儿童医院,大儿子的全相合骨髓移植进了弟弟的体内,正蓬勃生长。
石骨症并不难确诊,简单的X光片便能让钙化而密度增大的骨骼无所遁形。但是,百万分之一的发病概率,意味着医务人员石骨症的诊断能力并不像常见病那样能够被广泛掌握。
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生殖中心遗传咨询医师袁萍告诉南都记者,要确诊石骨症需通过X光片检查骨密度并辅之以基因筛查。“石骨症患儿初发表现太常见,可能与感冒、咳嗽等病症无二”,再加上疾病过于罕见,无另外的临床或基因诊断辅助下,“完全看医生的诊疗经验”。
但患儿血液检查异常和X光片骨密度增大在很大程度上能为石骨症做注解。她在2010年至今共接触过4例婴儿型石骨症基因样本,并帮助一个家庭通过第三代试管婴儿得到一个健康孩子。
医学资料显示,石骨症,又称大理石骨症、原发性脆性骨硬化等,是一种罕见的骨发育障碍性疾病。主要特征为广泛的骨质硬化、骨密度增高、髓腔闭塞。类型不同,其临床表现有异,并发症或可有视神经萎缩、肝脾肿大、心肺功能退化、贫血、脑积水等。
袁萍介绍,石骨症分婴儿型和成人型。前者恶性程度高,患儿出生不久便会能查出全血细胞减少,进而诱发感染等病发症。后者属良性,患者骨质较脆,大多因发生骨折查出病因。这两种类型石骨症都与遗传相关,只是由不同基因导致。婴儿型石骨症一般为常染色体隐性遗传疾病。
骨髓移植被认为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但并非一劳永逸。由于致病基因难以根除,石骨症患儿的骨密度增大,骨骼会像石头一样质密、坚硬,从而挤占造血的骨髓腔。
如果父母都是致病基因突变的携带者,按理论遗传概率,自然生产(不经过基因筛查和干预),75%的概率孩子只携带该基因突变不发病,25%的概率孩子发病。
目前,骨髓移植被认为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但并非一劳永逸。由于致病基因难以根除,石骨症患儿的骨密度增大,骨骼会像石头一样质密、坚硬,从而挤占造血的骨髓腔。“骨髓移植更像是给患儿更新一次造血功能”,袁萍说。通过“重启”骨髓造血,再辅之以药物,患儿能逐渐恢复,但抗争之路并未终结。
从事遗传研究多年,在袁萍看来,阻断致病基因遗传重在预防。目前可通过介入性产前诊断或第三代试管婴儿技术培育和遴选出表征健康的胚胎进入母体,从遗传层面预防。同时她也建议有石骨症家族病史或疑似携带该致病基因突变的人群做好针对性的基因筛查。“常规产检看不出石骨症患儿的异样,除非针对性地进行羊水穿刺的产前基因检测”。
百万分之一的罹患概率,却并不为零。袁国辉夫妇对安安无法割舍也绝不放弃。他们曾目睹七八次手术仍坚定地救回孩子的父母;也曾见证同病房的孩子移植后肠排异却仍顽强的生命。只要安安活着,他的不幸,在戴奇侠眼中,可以穷尽一生去弥补。
如今,北京儿童医院血液肿瘤中心的病房里,这些患儿的父母轮流看护。有些只能在每日定点四次开放的小窗换物品。他们行色匆忙,在擦肩而过之际,大副口罩掩面之下,露出一双眼睛,迫切地想读出希望来。